美国政府以关税为武器的“豪赌”遭到国际社会普遍批评和反对,正陷入多重困局。据参考消息转引媒体报道,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(CBP)4月11日悄然发布了更新税则,豁免了包含自动数据处理器、电脑、通信设备、显示器与模组、半导体相关等类别商品的进口税率,不受“对等关税”影响。
特朗普政府的一系列举措,标志着全球供应链格局进入新一轮剧烈调整期。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将有何转变?中国如何应对?具体到我们普通人的消费生活,关税又会有哪些影响?
文|吴靖 香港中文大学商学院终身教授、亚洲供应链与物流研究所副所长
编辑|谢芳 瞭望智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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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经济缓冲区”的困境
近年来,全球化进程停滞的原因就是美国通过“回岸制造”“近岸制造”和“友岸制造”三大逆全球化方式,重构全球供应链,试图将制造业向本土或盟友国家转移。例如,墨西哥因其地理位置优势,成为美国汽车进口的主要来源地,越南、印度等国家则因劳动力成本优势,吸引部分服装和电子制造业转移。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后,根据越南海关总署的数据,2019年上半年,越南对美国的出口价值相比2018年同期增长了27.5%,其中手机及其零部件的增长率最高,增长了92%。
可以说,在供应链逆全球化趋势下,新的国家和地区正在崛起,成为全球制造业的新力量。这些“经济缓冲区”的国家、地区位于大国的周边,在全球供应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,一方面在大国博弈中寻求增长机会,另一方面也为大国扩张经济影响力提供支持,充当大国之间贸易的桥梁。
不过,供应链和产业链的迁移仅仅是局部的,国家之间间接的经济联系因为中间品贸易在日渐加强,而整体和宏观的迁移则是一个缓慢而长久的过程。例如,2018年后,虽然中国和美国之间的直接贸易量大幅下降,但美国的盟友仍在大量从中国进口中间品,进行“供应链绕道”,形成“中国+1”或者“中国+N”的局面。美国的脱钩政策让第三方国家、地区在经济上更加接近中国。
然而,特朗普近期的关税举措,进一步扰乱全球供应链,阻碍“近岸制造”和“友岸制造”趋势。在所谓的“对等关税”政策下,美国的盟友和“经济缓冲区”的国家、地区都面临严峻的供应链中断风险。
以越南为例,其对美国的出口贡献了GDP的30%左右,倘若美国对越南的46%“对等关税”生效,将对越南出口导向型经济产生重大影响,尤其是其严重依赖美国市场的关键行业——纺织、鞋类、家具、消费电子产品等。
此外,全球信任危机下,美国的盟友体系也可能被撼动,欧盟等因美国无差别加税而采取反制措施,加速“去美元化”和供应链多元化。特朗普新推出的90天关税暂缓期,提供了与这些国家的谈判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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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种不可能的效果
特朗普近期的关税政策可能想要取得两种效果。
第一种是,强行推动制造业回流美国,唯一的做法就是对所有贸易伙伴征收高额关税。这一政策源于他对重振美国制造业的执念,认为制造业空心化已导致美国精神衰落。然而,这一构想面临着理论与现实的双重困境。
从经济学原理来看,这种做法直接违背了比较优势理论。国际贸易的核心价值在于让各国专注于具备相对优势的领域,通过专业化分工实现整体福利最大化。“对等关税”政策不仅否定了贸易互利的基本原则,更忽视了全球化背景下产业演进的客观规律。现代制造业已形成高度专业化的全球分工体系,供应链布局是市场长期选择的结果,很难通过单纯的关税手段实现逆转。
从现实案例来看,这一政策的有效性值得商榷。以航空航天业为例,波音这样的美国制造业巨头,其供应链已深度嵌入全球化网络。“对等关税”政策导致波音股价暴跌10%,反映出市场对供应链被迫调整的担忧。半导体产业更是一个典型案例:虽然台积电、三星等企业应美国政府要求在美国设厂,但由于设备、材料等关键环节仍需依赖全球供应,其本土生产成本比亚洲高出30%-50%。
因此,如果特朗普执意对贸易伙伴征收高额关税,不仅难以实现制造业回流的目标,反而可能引发多重负面效应:推高国内通胀水平、削弱企业国际竞争力、扰乱现有供应链体系。这种违背市场规律的做法,最终可能适得其反,给美国经济带来更大伤害。
第二种是,特朗普政策的核心逻辑在于,认为全球贸易体系中各国都在“占美国便宜”,而中国作为最大贸易顺差国,自然成为其主要针对目标。所以特朗普政府试图通过联合盟友建立对华关税同盟,在贸易和技术领域对中国形成围堵之势。可能的做法包括,限制从越南和墨西哥等国家的供应链绕道,强制要求芯片、新能源、AI等战略产业回流,立法封禁TikTok等中国数字平台,阻断跨境电商“小包裹”通道等。
然而,这种构想面临着一个根本性矛盾——中国作为“世界工厂”在全球供应链中不可替代的地位。
中国制造业的规模效应和完整产业链带来了无可比拟的成本优势。数据显示,2023年全球有65%的消费电子产品依赖中国制造,所谓的“中国+1”或“中国+N”产业转移策略,在实践中往往演变为“中国为主,其他为辅”的供应链布局,难以真正实现去中国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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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世界工厂”的转变
而当下,中国正在从传统“世界工厂”转向更具战略意义的“全球供应链枢纽”。
中国积极推动产业升级和技术创新,向价值链上游转移,成为全球制造业的关键零部件供应中心。数据显示,2022年中国对东盟中间品出口占比高达65%,成为连接原材料供应国(如澳大利亚、非洲国家、智利等)与技术品牌国(如美国、欧洲国家、日本、韩国)的核心节点,其中新能源汽车零部件、光伏组件等高端中间品出口占比持续提升。
传统“世界工厂”以低成本加工为核心,而“枢纽”角色更强调对关键环节的掌控力。以半导体产业为例,中国虽未完全掌握高端芯片制造技术,但通过掌握材料供应(如控制全球70%的稀土加工能力)、封装测试(如占据全球38%的封装测试市场份额)和市场需求(如贡献全球30%的半导体消费市场)等关键环节,已然成为全球半导体产业链中不可或缺的中间枢纽。
在更深层次的国际合作上,中国也早已做出调整:供应链韧性建设——通过“一带一路”倡议在东南亚和非洲布局关键资源,显著降低对美澳等传统资源国的依赖;贸易格局调整与市场转移——2024年实现对美贸易依存度降至10%以下,减少对美国大豆、液化天然气的进口,转向巴西、俄罗斯等多元渠道,同时积极拓展东盟和中东欧市场,逐步形成"多元平衡、风险可控"的新型国际贸易体系。
可以预见,在所谓“对等关税”的影响下,全球产业链、供应链会加速深刻重构。
面对全球贸易新变局,中国需要采取积极主动的应对策略。
首先,联合欧盟等主要经济体共同反制美国单边主义。欧洲对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政策保持审慎态度,且愈发重视外交独立性和国防政策自主性,在此形势下,中欧经贸合作迎来了重要的发展契机,我们应当把握时机,深化双边经贸往来。
其次,深化与周边国家(例如东盟)的产业链、供应链合作,构建区域经济共同体。中国一方面加速推进CPTPP(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)加入谈判,另一方面拓展RCEP(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)规则覆盖范围,在数字贸易、绿色标准等21世纪经贸议题上争取话语权。这些举措有效对冲了美国“友岸外包”战略,2023年中国与RCEP成员国贸易额逆势增长5.3%,彰显区域合作成效。
第三,加速关键领域的技术自主创新,促进国产替代。例如,中国半导体产业不断在芯片设计和制造环节实现技术突围,华为海思突破7nm芯片设计技术,中芯国际完成14nm工艺量产,国产DUV光刻机问世,标志着中国芯片全产业链的自主化进程取得实质性进展。在新能源产业,中国积极构建全球竞争优势,宁德时代以37%的全球动力电池市场份额领跑行业,比亚迪电动汽车海外销量首超特斯拉,形成"技术创新-市场扩张"的良性循环。
这种“反制+合作+创新”的三维策略,将为中国在全球经贸格局变动中赢得战略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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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需市场为根基
4月9日,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公告称,自4月10日12时01分起,对原产于美国的进口产品加征关税,税率由34%提升到84%。4月11日,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公告,对原产于美国的进口商品关税由84%提高至125%。鉴于在目前关税水平下,美国输华商品已无市场接受可能性,如果美方后续对中国输美商品继续加征关税,中方将不予理会。
中国实施反制后,市场普遍预期美国对华出口会受到显著影响,中国对美国进口商品的需求将出现缺口,特别是中国对美国进口依赖度较高或进口绝对金额较大的行业,例如集成电路,医疗器械,航空航天装备等。
对于这些行业,反制关税将造成成本上升与供应链调整,需要从其他国家寻求新的替代供应商,但同时也为其加速国产替代提供了机遇。
对普通消费者而言,美国进口商品价格或将显著上涨,例如进口汽车,美妆个护产品,高端母婴用品。此外,采用美国关键零部件(如高端芯片)的电子产品也可能价格上涨。消费者可关注优质国产品牌,寻求性价比更高的国产商品替代。
中国还需以内需市场为根基,拓展全球布局。2024年上半年最终消费支出对GDP增长的贡献率达到44.5%,彰显内需市场的重要引擎作用。
中国要实现高质量发展,必须加快构建以内需为主导的经济增长新格局。这一转型的核心在于通过深化收入分配改革、完善社会保障体系,持续提升居民消费能力和消费意愿,重点培育高端商品消费(如智能设备等)和服务消费(教育、医疗等)两大增长极。
这种内需升级将形成对产业创新的强大牵引力,推动建立产业升级的良性循环机制:在国内市场培育和验证新一代产品技术,将成熟技术产品面向全球市场输出,同时有序推动相对成熟产能向海外转移。这一“需求牵引供给、供给创造需求”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,将有效促进中国制造业升级,提升其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。
未来全球供应链的演变将取决于多重因素,在这一过程中,如何平衡效率与韧性、开放与自主的关系,将成为各国共同面临的课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