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星新闻记者｜罗丹妮
编辑｜潘莉 责编｜李彬彬
福云难以长时间行走，4月22日当天，她被母亲推着参加二审庭审。
前往法院的路途并不轻松，路边油车散发的汽油味让她忍不住干呕。车内皮革味若稍浓，也会让她感到极度不适。
2023年10月的一天，因拒绝与前男友覃某辉复合，福云突遭对方泼汽油，重度烧伤致毁容。此后她整日戴着压力面罩，左手只剩手掌，肌腱烧坏，生活不能自理。
康复中的福云
然而，比灼烧疼痛、康复治疗更让她难以承受的，是心理上的打击。500多天过去，当她为判决发声，为生存接受自己的相貌，却遭到一些网友的诋毁、辱骂。
从澄清、举报到选择无视，她想跨过这座一度压垮她的“山”。“我知道误解需要时间来澄清，我也愿意等待。”福云说，就像留言区鼓励自己的网友说的那样，“人生还很长”。
“芙蓉”的异地恋
27岁的福云，身体里最多放置过4个皮肤扩张器。那是一种类似硅胶做的球囊，被埋入烧伤疤痕的皮肤下方，旨在利用扩张得到的皮肤替代原有瘢痕。
如今她的左腹下方仍留有一个，里面注入近4斤重的生理盐水，会压迫膀胱。受此影响，福云的步态如同孕妇一般，双脚不自觉地微微张开，小步向前挪动。
福云目前仍在康复中，到恩施参加庭审这几天，她总是腹泻。采访间隙，母亲将粥加热，用吸管小心喂食，但福云仅勉强进食半碗。
母亲用吸管小心喂食
福云出生于农村家庭，父亲原本为她取名叫“芙蓉”，包含对女儿如花般美好的期许，因户籍登记时的笔误，错写成了“福云”。
她有个比她小7岁的妹妹，妹妹因受伤智力发育迟缓，读到初中就辍学了。福云的学业一直都很让父母省心。高中毕业后，她考入位于武汉的湖北第二师范学院，学习财务管理。
童年时的福云，最期盼的莫过于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归家。父亲总会为她带回漂亮的裙子和心仪的玩具，更会破例给她每天5元的零用钱。在她的记忆里，父亲几乎每天给母亲打电话，二人很少吵架。
或许是因为成长在父母构建的稳定情感联结中，所以哪怕跟前男友覃某辉大部分时间都是异地恋，福云仍笃信，两个人相互扶持就能一直走下去。
覃某辉是福云同学的朋友，她读高中时与覃某辉是网友。2020年一次线下吃火锅的机会，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。覃某辉在恩施一家建筑公司工作，多在外跑工地，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元。
二人经历过情感摩擦，也会在争执后提及分手。常常是覃某辉主动求和，福云则“会顺着台阶下”，以平和态度化解分歧。
直到2023年7月，因福云忙于工作，与覃某辉一个星期才见一次面，“可能他认为我忽略他了”。覃某辉亦在庭审中坦言，“为了让她重视我，就提出了分手”。
福云彼时很生气，同意分手后，覃某辉对她仍有纠缠，到福云上班处堵她，还联系福云的朋友侧面打听她，希望福云能主动联系他。覃某辉还说想自杀，福云劝告他别想不开。
从“转折”到“深渊”
在福云看来，她与覃某辉恋爱，并非情感冲动或看中物质条件，而是基于“合适”，且双方家庭的境况相仿，她和覃某辉均有患病弟妹需长期照护。
覃父介绍，在覃某辉读小学的时候，他和妻子分开了。离婚后，由于他常年在工地上，覃某辉则交给爷爷奶奶抚养，但爷爷奶奶管不住覃某辉。覃某辉初中肄业后，跟着他在工地务工。
福云坦言，她是抱着结婚目的相处的。考虑到覃某辉是离异家庭，家庭关系淡漠，一开始也曾提过让覃某辉做上门女婿，覃某辉同意了。但后续与家人沟通时，福云父母表示不用入赘，“以小家庭幸福为重”。此外，福云表示两人恋爱期间共享手机密码，双方父母还于2023年初见面聚餐过。
福云被泼汽油前
然而那次会面，似乎成了两人关系的“转折点”——两家人对年轻人在一起的看法并不一致。
根据一审判决书里的证言，福云的父亲感觉二人感情一般，男生性格内向，不爱说话。覃父从儿子口中得知，福云的父亲认为覃某辉太老实，家庭条件一般，就没有说起结婚的事情。覃某辉的老板在证言里说，因福云父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，案发前5天，覃某辉向公司老板请假去处理和女朋友的事情。
一审判决书载明，就在分手3个月后，2023年10月18日，即案发前一天，覃某辉又来到福云上班处纠缠她，福云报警后二人在派出所接受了调解。在调解后，覃某辉心有不甘，又偷听了福云与他人通话，心生怨恨，产生杀死对方后同归于尽的想法。次日9时许，覃某辉携带水果刀和一瓶半汽油翻入公司厂区，并在福云办公室泼汽油并点燃。
福云被送到武汉市第三医院治疗。鉴定报告显示，福云左手功能丧失伤残程度为5级，其全身体表多处瘢痕伤残程度为6级。
在重症监护室苏醒后，福云曾多次要求照镜子查看伤势，但母亲将镜子悄悄藏起，试图避免她直面创伤。剧烈疼痛下，她曾数次产生轻生念头，父母日夜轮守病床前，反复宽慰她“哪怕成了植物人，也绝不放弃”。
在治疗康复的那段时期，福云昏迷后，气管被切无法说话，她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牢笼里，用尽全力却只能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弹舌音。一次，福云喉咙不舒服想喝白开水，父亲不明白她到底想喝什么，挨个问了遍，最后点到了白开水，她才发出了声响。
福云曾在自述里写道：“我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，两只眼睛只能望着天花板，身体仿佛被时间凝固，每一次翻身都像是在破碎的玻璃渣上滚动，伤口被反复摩擦，新的剧痛不断叠加。4个月，一百多个漫长的日夜，我在这痛苦的深渊中苦苦挣扎，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折磨得千疮百孔。”
如今，气温越高，福云的身上就会如蚂蚁爬般瘙痒，她只能用右手蹭头、挠后背。等待她的，还有后续对身体的功能修复、疤痕治疗，以及最后的美容修复。
康复中的福云
“你的人生还很长”
若未遭遇此次意外，福云本应处于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编制考试的备考阶段。大学毕业后她从事过两份工作：会计和出纳。工作虽辛苦但她干得出色。
现在回想起来，福云觉得覃某辉的性格或许早有端倪，比如他曾经弃养过两只狗，比如在找她复合的时候，因抢夺手机，覃某辉“扇了她一巴掌”，这也是她不答应复合的原因之一。
覃父表示覃某辉性格内向，他见过一次覃某辉偏激的时候，他们二人曾在工地上发生矛盾，“他拿把刀把我喉咙一卡”。覃父称，事发后他去医院见过福云，也给了她一些经济补偿，但是作为父母，没有将儿子教育好，“要占百分之八十的责任”。
二审庭审结束后，福云回酒店被媒体团团围住。其间不断有采访电话打来，除了案情与庭审现场，她提得最多的是澄清谣言，称自己和男方没有经济纠纷、没拿过彩礼、两人间也无第三者，并呼吁网友停止对她及其家人的网暴。福云说，她甚至收到过私信被诅咒，称“怎么不把你烧死”。
“如果说后续费用是一只拦路虎，那么网暴就是压垮我的一座山。”开庭后的几天，福云开播过，但是她主要都在澄清，“（他们认为）反正就是我有错在先，别人才动手的”。
来自陌生账号的恶意侵入她的评论区与私信，她删除举报，到后面太多了，她只能选择无视。
“我不希望挑起性别对立，我知道误解需要时间来澄清，我也愿意等待。”福云说。毕竟，留言区里还有那么多网友鼓励她坚强，好好活着，不要被流言蜚语影响，“你的人生还很长。”
在福云的代理律师看来，无论是女性被家暴还是被性侵，“受害者有罪论”都是经常被一些人使用的一个逻辑，“首先在这个案子当中，福云并没有过错，即使有过错，也不应该选择伤害，甚至是剥夺他人生命，每个人的生命在法律上都是被保护的。”
红星新闻了解到，福云目前治疗花费已有百万余元，除了医保报销了大部分，恩施市有关部门还募捐了30万元。此外，恩施市民政局给福云一家办理了低保，相关部门还表示，待福云出院后会提供就业方便。
“我确实很需要钱，烧伤的后续费用，可能还要几十万到几百万元。”福云并不避讳自己对钱的需求，她独立早熟，为减轻家里负担，她四处兼职，“谁不想要有好生活，但现在我只想能多活一天，就把这天过好，尽快工作挣钱养家。”
有网友“考古”到她最早的几条视频。2021年的福云跟随手机特效俏皮摆头，肆意大笑，室友在一旁打趣，有评论说：“本来人生才开始，本来人生如此明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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